御醨

过时之人
我会死在风中 永不落地生根

【剑网三|佛道佛】三个故事

#最初的人设灵感来自1988年电影《僵尸叔叔》

#佛道.道佛无差,1W字一发完结,BE预警,注意避雷


◈第一个故事

黔东荆南交界之地,多茂木深林,崇山峻岭,尽管地处偏远,却也不至人烟罕至,自古以来便生活着许多南部蕃族。虽说他们与中原鲜少交流,但族群的脉络延续相较于汉人也无甚大异,代代而传。

此时,距行止辞别少林师门、下山游历,已是三月有余。

一路上他去过不少地方,由登封启程,顺道西行至东都洛阳,南下过荆州经洞庭后进湘黔之地。俗世美景与壮阔河川于他而言似乎都如过眼云烟,这静谧山林间的一方闲适村庄倒让人迈不动步子了。

行止从东头漫步到西头,堪堪领略一番,在村落北边靠山脚的一眼泉水附近寻得一间草庐与一块稍宽敞的空地。

泉边有村民在打水,行止上前询问:

“施主,请问这里可有人居住?”

村民望了望他,摇着头提上水桶便要离开,行止三两步追过去又问了一遍,对方看上去并不通晓汉语,没有给他答复。

行止目送村民远去后,立在原地许久,有些失落。他回头走到草庐前,这草庐未设门户,通体敞亮。行止心下暗道一句“失礼了”,从“门洞”的位置往里走进去,里面只有一张四方的木桌,和一个放书的架几,内置几本《混元太极图》、《吕祖百字碑疏义》这样的道门书目,再往内的里屋被一道木制栏门所隔,看不出究竟。

行止留心到桌面上积留的薄薄灰尘,看样子也不是无人居住,又见这藏书,说不定是一位出了远门未归的道长。这刚下山不久的少林弟子摸了摸浑圆的脑袋,决定还是在邻近的空地另起新屋。

自食其力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虽说以前还在山上时,日子过得清贫淡然,但除却每日诵经和习武,三餐一宿都是轮不到他操心的。之前的游历中,也能通过讲禅化缘赚得一些足以维生的盘缠。而眼下,是一个语言难通的边陲之地,行止的衣食住行,便只能依靠他自己。

采木建屋与辟地耕种花足了行止半个月的时间,这期间,他发现虽然不通言语,但实际上当地的村民们都对他这个新来客热情备至,在他还没能自行解决吃饭问题前,日日请他作客,挨家挨户筵席招待,行止又是感动,又是无奈,只得手忙脚乱连比划带支吾地指着自己的脑袋和桌上的米饭素菜解释“出家人沾不得荤腥”。

乡野的惬意生活维持了两个月,转眼便入了深秋。毕竟是南疆地域,虽然天气渐凉,但较于中原的秋冬之际仍是温暖不少。几个月相处下来,村民们一些家常话语,行止倒也能听懂个四五分。

这一天一大早,行止跟往常一般,五更鸡鸣便起床洗漱诵早经。用过早斋,有个平日里相熟的村民敲开行止的家门,给他送来了过冬要用的衣物,少林弟子道过谢,又听得对方多交代了三两句,他没完全明白,听着似乎是说有什么人今天会来村里。行止没怎么放在心上,送走村民后提上挑子去泉边打水。

等行止挑了水回来,还未进院门,便被里面传出来的一阵吵嚷声给怔住了,待走到门口,只见一人气势汹汹,立于屋前,面着自家大门就是一顿呵斥:

“哪个不识相的在道爷我家门边上盖的房子?!不知道我要留着辟菜地吗?”

行止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汉话,疑惑不解中更带了几分亲切欣喜,来人虽是背对自己看不见容貌,但光凭声音听来倒是年轻,估摸着和自己也差不了多少年岁。

“这位道长,稍安勿躁。”行止上前几步,彬彬有礼。

面前着素布道袍的道士闻言猛地转过身来,果然是个眉目如刻的青年人,凤目狭长,鼻梁高挺,若不是嘴里骂骂咧咧全然看不出什么仙风道骨,倒还算得上是气宇轩昂。

“哪儿来的臭和尚?”道士一双眼睛眯起,嘴里嘟囔着朝行止逼近过来,到了面前狠狠揪住年轻僧人的衣襟,不客气地责问:

“和尚,我问你,这新屋子是你建的?”

行止见他这般架势,一时间语塞,还未来得及开口,道士便火急火燎地追问:

“问你话呢!是也不是?”

“是小僧未经允许擅自建了房屋,着实不知是占了道长的地界。”

行止低头欠身,立掌行了个礼,接着眼见着道士两条眉毛飞一样立起,胸前攥住衣领的手愈发紧了。

“你不知道这地方是我的吗?!不知道你不会找人问问?”

“这……贫僧初来乍到,听不懂这南疆的方言。”

“……”道士的表情看上去像是下一刻便要被气得发指眦裂了。

行止迎着道士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目光对视回去,毫不退避闪躲,然后指了指被对方勒得快断气的前襟。

道士瞪了他一眼,猛地松开手,顺力推了他一把,行止暗暗运起内功化了他这招,只向后稍退了半步稳住身体。

“那现在如何是好?要你赔偿,谅你个出家人也拿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道士见行止化了自己的招式,心里也清楚这和尚内力不可小瞧,但脸上还是毫无遮拦地写满了不悦。

行止望着他一张臭脸竟觉得有趣,莫名生起些兴味来——这道士谈吐行事直肠直肚,日后做了邻居倒也不会是个太难相处的主儿——心下忍着笑意淡淡然把挑子置在一边,指着院子里的菜地道:

“贫僧倒是辟好了一块菜地,道兄若不介意,有什么所需在这地里拿便是了。”

“谁是你道兄?别以为套套近乎,贿赂我点蔬菜瓜果就能把这事儿一笔勾销了啊!”

“那道长该怎么称呼?贫僧法号行止,少林十代弟子,”行止双手合十礼敬,正式做了自我介绍,“大家都是吃素斋的出家人,这么些果蔬共用起来也方便些。”

“我可是要吃肉喝酒的。”道士拂了拂衣袖,挑着眉毛不屑道,看上去已没有了先前的恼火,“纯阳冲虚一门,沈一景。”

“六脉护法,道门之精,沈道长,幸会。”

沈一景没有作答,留下嗤笑一声,扬长而去。



纯阳道子虽然嘴上说着自己酒肉俱全,但每天饭点还是很理直气壮地要来行止这儿挑走个三四颗青菜一两根萝卜连带几握白米,每回行止看着被翻得七七八八的菜地,只得摇着脑袋把这几丈见方的土给平整回去。

日子久了,沈一景也嫌来回跑得麻烦,干脆就每天带着碗筷大喇喇坐在行止的桌子边等着开饭,也省得亲自下厨。

“沈道长,我说你这每天吃我的喝我的,就没有一点过意不去?”

“我过意不去,我能有什么过意不去?你这地都是我的,我为什么要过意不去?”道士往嘴里划着饭,一脸的理所当然。

感情你是吃准了这点我反驳不了是吧?行止心里恨恨抱怨。

“吃你的,这倒是真的,那喝的怎么就也是你的了?”

“你去看看你门口水缸里的水,若不是我每天早起挑了分你一半,早两个月前就干得见底了。”

沈一景愣了片刻,他从碗沿抬起眼睛,瞄了瞄行止,对方一张脸慈眉善目平稳如常,看不出什么别样情绪。

“嘁,说到这个我就来气,你每天早起也就罢了,早上诵的哪门子经?隔着两堵墙都被你吵得脑仁儿疼,公鸡打鸣也没你那效果好……”

“身为佛门中人,早经是我必须的修行,你们修道之人不用的吗?”

“要是要,但我懒得……”沈一景在行止放下饭碗看过来的时候,眼神飘向了其他地方,话语里底气明显弱了五六分。

这顿饭之后,虽然两个人每天一见面还是你来我往地拌嘴,吵得无休无止,但行止发现,沈一景似乎发生了些隐约的变化,可惜这从小生长于山寺、不通晓凡情的出家人,并说不上来个中微妙。

寒来暑往,两个冤家就这样吵吵闹闹过了二三载。

又是一年隆冬时节,某天清早行止挑水回来时,呼着团团白气立在沈一景院外靠墙的大水缸边上,正揭了缸口的木盖子往里倾,忽听得院内飒飒作响,推开院门一瞧,沈一景竟破了天荒地起早,正在院里的空地练剑。

行止见惯了平日给村民们算卦看相一脸玄乎的沈一景,对吃饭吃了一半突然隔着桌子和自己较上劲比试内力的纯阳道子也是毫不出奇,可这华山道门的精妙剑法,行止还是头一回见识。

沈一景舞罢一套北冥剑气连招,利落收势,归剑入鞘,一抬头便看见行止拊掌赞叹:

“沈道长好剑法,贫僧有幸,今日可是大饱眼福了。”

“德行。”沈一景抬手一抛,兵刃稳稳地落在门口的剑架上,嘴里话语虽有不耐,脸上却带着几分傲然的神情。他抱了胳膊在胸前,瞥见行止手上的水桶,微微翘起的嘴角又耷拉下去:

“不是说好我自己打的吗?”

“你都说了几年了?每天还不是要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你……!”道士那对好看的眉毛又扬了起来,“我这不是早起了吗!”

“得得得,最后一次行了吧?”行止点着头,边抬手示意沈一景把脾气收一收,边从兜在怀中的衣襟里掏出几个果子递给对方,“喏,刚在泉边摘的。要过冬了,天天吃青菜萝卜怕不是要把你给腻死,等天气再冷点儿就难找了。”

“……怎么突然这么好心啊?”沈一景也没多客气,接过了,那副比茅坑石头还硬还臭的表情有些松动。

“摸着你肚子里我这三年做的饭,你还问我‘怎么突然好心’?”行止的声调难得有些可以清晰察觉的起伏,“还有没有点良心了?” 

行止并没有真的想和沈一景计较什么付出,他这诘问般的语气也多半出于玩笑意味,但似乎的的确确戳中了沈一景的脊梁骨般,后者刚有些缓和的表情又僵住了,把果子往怀中一揣,头也不回进了屋子。

多少年了,这臭脾气估计是真没法儿改了。行止心念道,有些无奈,又有些话说重了的自责,摇着头回房去了。

没想沈一景这一头扎进房子里,到过了饭点半个时辰还没出来,行止慢腾腾就着素菜往嘴里划拉白饭,直吃到一桌菜全都凉透了。他收拾了碗筷,把剩余的饭菜并在一只碗中,生了柴火重新放进炉灶里热着,快步奔去了隔壁。

前屋里并没寻得人影,里屋的木栏门紧闭着,行止用脚都能想象出这道士躲在里面用被子把自己裹成只绵羊的模样。他定下心,舒了口气,回自家厨房取了热好的饭菜端到沈一景的四方桌上。

他这才发现桌子一角散乱地放着一叠纸,拿起来略略一看,皆为“不迷性自住,性住气自回”云云,竟全是沈一景对那些道家典籍的抄录。行止心叹道士字倒是写得漂亮,又觉得稀奇,走到木栏门边轻叩三下:

“沈一景,吃饭了。”

里屋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就是不予回话。

行止又等了片刻,没得什么更多的反应,最终轻轻拉开面前的栏门。里屋的陈设很简单,一张乱糟糟的地铺,靠墙放着一溜沈一景的吃饭家伙,朱砂墨、黄符纸、七星桃木剑、乾坤八卦旗、面相手相图、供着太上老君像的玄坛,样样不落。

低头看去,沈一景正埋在被窝里躺尸,只从枕头边缘露出一握披散的头发来。行止蹲下身摇了摇他,后者从缝隙中猛地伸出两手,把行止吓得往后一退,接着就见纯阳道子用一个拨云见日的姿势哼哼唧唧地把脸露出来。

“要死啊……”

“吃饭了,再不吃你迟早是要死了。”

“去你娘的……”沈一景翻了个身,并不太想鸟行止的语言挑衅。

“沈道长什么时候抄起经来了,刮目相看啊。”行止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哪知听了这话,沈一景突然从地铺上爬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前屋把桌上那叠东西一股脑儿团成一团扔了出去,泛黄的纸球儿在院子里滚了几滚,停在堆满灰尘的角落里。

行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回头望沈一景黑着张脸在桌边坐下开始吃饭,又欣慰了些许。他拖了张椅子坐在道士对面,也没再追问那些经文的事情,就这么看着沈一景。

沈一景被他盯得浑身发毛,别扭之中吃了半饱,放下了手中碗筷,开口道:

“今年秋冬都没接到什么赶尸的活儿。”

“说起来好像是那么回事儿,前段时间看你天天闲得去镇上摆摊了。”行止撑着脑袋望着沈一景蹙起的眉头,若有所思,“但你想一想,说明现下和乐太平,离世的苦命人都少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有蹊跷。”沈一景盯着碗边沿的花纹摇了摇头,抬头正对上行止的视线。

要放在平日里,这般境况下沈一景不出片刻肯定就要万分嫌弃地撇过头去,例行一顿唇枪舌炮了。但今天,二人都鬼使神差地没有收回目光,两人之间的空气似乎凝滞住了,达到了一种敌不动我不动的平衡。

“一景,方才……是我无礼了,多有得罪。”行止憋不住率先开口。

沈一景心知肚明对方说的是早上那通话。

先前他盛怒之下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口气抄了数十遍《吕祖百字碑》,心里依旧是七上八下,他想了想对方的言行,又想了想自己的反应,只觉得太过反常,这么些年的嘴仗打下来,他本以为两人都已经无甚所谓,但行止那一番话,给他的感觉,就同当年他们没认识多久时,行止第一次向他提起打水的事一般,一股微妙的动容混杂着愧疚狠狠袭上心来,这种难以言表的感受让直脑筋的沈一景下意识排斥,加之自己修道之人的身份本不应心存如此杂念,每每都令他只想着逃避一切求个清净。于是他又接着抄了数十遍《纯阳立教十五论》,然后躲在被子里昏睡了半天辰光,才总算得以平静。

纯阳道子看着僧人微垂的脸,和那副认真赔不是的表情,突然有些难过。

“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么……”他小声嗫嚅一句,起身离开了桌子,“我还是去邻近山里看一下,不搞清楚我心里难安。”

“知道你不是小心眼,你就是性子爆。”行止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天寒露重,你多备点衣裳。”

沈一景这一走便是半月。

回来的那天,恰逢腊月丁卯日,当晚是当地的“能酿”——相当于中原的除夕佳节——行止正在院子里扫尘除晦。沈一景施展纯阳一脉的轻功逍遥游,接上一计蹑云逐月踏在僧人房顶,满袖盈风看上去活像只展翅的仙鹤。

他匆匆一跃落在行止面前,后者还没来得及把望向屋顶的视线收回来,就被揪住了衣领,疾言厉色劈头盖脸而来:

“大事不妙……天一教大举入侵中原了。”

行止看了眼气喘吁吁的沈一景,二话不说把人带进屋按在椅子上给他斟了杯茶水。

“看你喘的,莫慌,慢慢讲。”

“不能慢了,我估摸着过不完年就要打到村子了……我就说今年赶尸活计少得离奇,本该早点出去的。”沈一景愤懑地一拳砸在桌面上,自责道。

“你是说那些尸体被天一教收了去……炼尸人?”

“不错。”

“诶……总得等村民们过了今晚再做打算。”

沈一景顺着行止的目光往院门外望去,村庄里一派祥和热闹,大人孩子年年都盼着这么个节日,事态确不宜迟,但沈一景心下着实不忍,只得咬牙点了点头:“嗯,总之尽快,明日起就得挨家挨户知会一声。”

“这世外桃源竟也会像尘世一般落得如此不太平,当真罪过……”行止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我们先一道去吃团年饭吧,晚些你又能开开戒,喝串寨酒了。”

沈一景颔首,跟在行止身后出了门。

是夜,村民们如往常每一年那样,互相敬着斟满祝福的佳酿,围着篝火欢歌舞蹈庆祝旧一年的丰收喜悦,祈祷新一岁的风调雨顺。

行止吃了些素菜半碗白饭,填饱肚子后无所事事,他绕过人群,在篝火边的角落找到了正抱着酒坛发愣的沈一景。行止挨着他席地而坐,道士看上去喝得有些醉,下巴磕在酒坛边沿,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

“尝几口过个瘾就罢,别喝多了,我不想扛你回去。”

“嗯……”

“你醉了。”

“我……醉了吗。”沈一景似是而非地晃了晃脑袋,接着把脸转过来望向了行止。

“行止。”

这似乎是沈一景头一回这么完完整整称呼他的法号。

“嗯?”

“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大约是酒意与困意一起上头的缘故,道士的眼睛泛着一层浅薄的水光,篝火在那对深黑色的眸子里闪烁不定。

那一刻,行止心里似乎掠过了千千万万的事,又仿佛空余了一片澄明。然后,他发现自己竟然不敢去看沈一景的眼睛。

行止知道面前这纯阳道子在等什么——离开的这半月,对方似是下了某种决心——他也知道沈一景等的那句话,或许也正是自己内心深处所想。

但他不能。七情六欲、贪嗔痴怨早该在他于师父面前剃度那日,便随那纷纷然落入尘埃的三千烦恼丝一道褪尽了。

这些年相处中渐生出的说不清道不明,行止他已是六根不净。

少林僧人立起右掌,阖上双眼:

“阿弥陀佛。”

这句低语在欢腾的歌舞中轻得好似一声叹息。

沈一景的眉睫缓缓垂下去,直到最后一抹跃动的火光在瞳仁里熄灭。



天一教入侵的消息散布开来,村民们联手抵抗的意愿要远大过举家搬迁,一为时日无多,携老带幼在这山中跑不了太远,若是被追上,逃亡中消耗诸多精力,一定无法再与天一抗衡;二来,若是注定有此一劫,这些土生土长的村民,倒宁愿与世代安身立命的寨子共存亡。行止和沈一景便也不再多言,留同乡亲们背水一战。剩余的时间已经不多,沈一景日日在院里练剑,几近不眠不休,行止也将自己封存已久的禅杖寻了出来,认真打磨一番。

而从那晚起,沈一景似乎也再不是那个毛躁冲动的沈一景了,面对行止或故意或无意的玩笑激将,他已能收住自己的脾性。

不过十日,村庄西南方向的天空逐渐蒙上了暗紫色的阴翳,沈一景清楚那是炼化尸人腾起的瘴气,十里之外必定有浩浩荡荡的天一教大军正步步逼近。村里戒备森严,无论老少都是昼警夕惕,不敢有分毫的掉以轻心。

交战之日转眼便来临,天一教所掌控的尸人数目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多,那些散发着腐臭的行尸走肉如蝗虫过境般将村庄侵蚀殆尽,远黛青山,明澈碧水,一夜间便成了生灵涂炭的阿鼻地狱。

此时的行止和沈一景,项背相抵,面着包围而来的尸群,已是杀红了眼。道士望着被斩杀后朽去的腐尸,与平日里朝夕相处的村民们仿佛还带着活气带着血色的尸体,层层叠叠落在地上,心下像被扼住命门般痛楚到极点。他发出一声近乎兽类的低吼,提剑便是一记两仪化形把近身的一只尸人劈成三段,行止一跃而起,接上少林轻功绝学千斤坠,把这周围的秽物镇在原地难以动弹,沈一景趁此良机施以韬光养晦凝神聚气,猛地一招六合独尊,登时将所有尸人打得七零八落。

待二人灭除了最后一波尸人时,身上衣衫早已被污浊浸透,残破不堪,活像是两个挞伐八方恶鬼的浴血修罗。将不幸遇难的村民一一安葬过后,两人把存留不多的干净水源与干粮分给了余下的幸存者,嘱咐他们好好呆在藏身之所,待天一教的主力部队往东北方向走远了再出来。

他们自己的居所,只余断壁残垣,沈一景拾了些干草,搭了个勉强能挡风遮雨的小棚以供临时休憩。

“撑不住了,两人之力已经只能如此了。”沈一景立在草棚透光通风用的窟窿前,望着外面,零零散散的尸人与天一教众在往中原方向行进,冬日冷雨绵长潮湿,本就压抑的气氛更昏沉了几分。

“我已经放了信鸽去少室山,让师兄弟们记着他日得空,来南疆一趟替我收尸。”行止的语气像是在说笑,但又带着苦涩。

“你要真死了,等他们来了,你早朽成一堆渣了,谁还认得你的尸骨啊。”

不知是否因为面临生死关头,沈一景这么些天一直端着收着的态度有些松懈下来,这一番话竟让行止找到这么多年两人早已熟稔的火药呛味,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用木棍捅着面前取暖的火堆。

“你可千万……别死啊。”沈一景的声音混在雨声中有些听不明晰。

“已经这关头了,死或不死,差不多也都是天命之事了。”

那天夜里,行止辗转反侧,许久未眠,他听着背后传来道士平稳缓慢的呼吸声,心很安,但总觉得格外折磨。是啊,已经这关头了,生死尽皆由命,谁知道这道士,又或是自己,会不会哪一天突然就没了呢。

有些话堵在心口,堵了太长时间,堵得他难受至极。就像能酿那晚沈一景眼里消逝的火光一样,挥之不去,纠结难解。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

去他娘的,错便错了罢。


◈第二个故事

我是个孤儿,自幼在师父身边长大,十岁前跟随他隐于南屏深山,后迁居于洛阳城东。因为师父说,洛阳东头和他的师门少林不过两百里,朝发夕至,我们在这儿一住便是数十年。

可这么些年我却从未见师父上过少室山。我问他为什么不回师门,他只是摇头,轻捻佛珠,缓诵经文。

师父每日除了化缘讲经,时不时也有人会请他去丧事上为亡者超度,其余全部的时间里,他便像尊佛一样,面朝西南长久端坐,静心冥思,我甚至一度觉得他每晚就是维持这个姿势睡去的。

直到有一天,我起夜回屋,去师父的寝房本不顺路,但那晚刨根究底的心情莫名作怪,我偷偷绕到他的窗外,用手指蘸着唾沫在窗户纸上戳了个洞往里张望。

魆黑的房内,只有一灯如豆,明明灭灭,师父坐在蒲团上,和白日里并无二样。我眯起眼在昏暗的光线里细细伺探,才发现他面前放着一个我未曾见过的木匣,师父低着头,像是望那木匣,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跟往常一样念经。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在闪烁的一点爝火微光中,看见了他脸上一道清亮的水痕。

后来我又问他,师父,你总说佛门中人早已抛却三毒七苦,为何你仍会流泪?

师父说,只因为师六根未净,心有执念。

我若有所思:“所以你才不回少林是吗?”

“正是。”

“那师父的执念,是为何人?何物?”

“一个远去未归的故人。”

再后来,安史之乱,东都洛阳沦落战火,我们师徒二人四处奔波,救死扶伤,最后兜兜转转叶落归根,又回到师父的家乡登封,这期间发生了许许多多的故事,但直到故事的最后,我还是没能见到师父口中这位旧时老友。

贞元九年,师父于一个冬夜在少室山下坐化,享年七十有二,一生再未得归师门,未得见故友,终成一憾。


◈第三个故事

贫僧法名行止,四岁那年剃度时师父取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行止”,是少林寺里最寻常不过的武僧。

春去秋来,转眼我已是二十有六,大好青年,血气方刚踌躇满志,誓要下山游历闯荡一番,身为少林弟子可不能徒有拳脚却短了眼识。

平日里我是师兄弟中最沉稳持重的一个,师父对我向来放心,只略作交代,和住持招呼一声,便放我下山去了。

天宝三年,师父一路下山把我送到齐华村,我在村口与他告辞,心里只想着待学有所获、悟得大乘便早日归来,却没想那一别竟成永诀。

而此次游历间,我在南疆认识了一个人,这人最终,成了我这蜉蝣一生都难再割舍的执迷。

我不知我对沈一景的感情是否只是朝夕相处点点滴滴累聚起来的依赖,只是习惯了相伴、习惯了和他拌嘴时看他急跳脚的模样。但我不能否认,他像只白鹤般轻飘飘落在房顶上时,俊逸如天人下凡,望得我直收不回眼,尽管我未经历过凡夫俗子的情情爱爱,但我也清楚当时那种心动神驰之感定是有所逾越的,我瞒骗不了自己。

在外游历的第三个年头里,腊月这短短一月之内发生了太多事,整个南疆天翻地覆,我俩一度被天一教逼到鬼门关口逡巡徘徊。后来我咬了牙,铁了心,心想死了也是死了,什么门派戒律,什么五蕴皆空六尘不染,我统统都不要了。

他只等我一句话,我便应他一句话。

那一天,前夜的冬雨直下到晌午还未歇,天一教残余的殿后部队仍在村里游荡,由于天气缘故,我和沈一景没法例行将那些死透的尸人放火烧掉,只能先在周边寻些柴草堆在一处。接着,我俩同时听到,不远处传来了细微的啼哭声。

泥泞的断崖边,一个气息垂危的妇人瘫倒在地,臂弯中扎染布的襁褓里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孩,正嗷嗷待哺。沈一景急忙上前检查那妇人的伤势,脖颈处似是被什么尖牙利爪攻击过,血污混着雨水把胸前的衣物都打湿了,由于喉管受伤,妇人见到沈一景后,努力凑到他耳边想说些什么,但只能发出一些断断续续的音节,已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她指了指自己的伤口,摇了摇手,又指了指怀中的孩子,将襁褓递到沈一景怀里,沈一景紧皱着眉头狠狠咬着牙关点了点头,双眼里的怒火与仇恨凝成一道灼人的亮光。

婴儿脱手的瞬间,那妇人便咽气往生了,沈一景站在断崖边,低头看着那孩子,把沾了泥水和血渍的手在衣裾上擦拭干净,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婴儿的脸蛋。

“善哉善哉。”我闭上眼,心里默念地藏经为眼前的逝者超度。

就是这一闭眼,我没有看见仅几步之遥的草垛的异动,等我睁眼时,斜刺里杀出一只尸人,那东西举起掌来对着沈一景怀中的孩子便是一爪,一景不及躲闪,侧过身子去挡,尖利的爪子直接划开衣料在他的左肩背上留下了三道深深的血痕,巨大的冲力震得他往后退了几步,直接踩脱了身后的悬崖。

我顾不得一切,抄起禅棍就将那尸人扫落峭壁,飞身扑过去,只来得及抓住沈一景的左臂。

雨水顺着我的手臂一路流到他左肩的伤口上,尸毒极烈,这霎时间,黑色的毒瘴便已蔓延到他的上臂中段,血肉都开始腐坏,被剧毒麻痹的神经与湿滑的崖壁让他根本无法施展一向拿手的轻功。

我知道他很疼,下坠的重量不仅在让他的手臂缓缓滑脱我的攥握,并且时时刻刻都在给他左臂留下锥心之痛。

最后我和他的手死死抓在一起,而尸毒已经侵袭至他的臂弯。

他抬头看着我:“放手吧。”

“这种时候,你别说笑了,你知道我不会放的。” 

“这种时候你还要呛我几句。”他突然很苦涩地笑了一下。

雨水从脑门滑进眼睛里,混着眼里不知是被蛰出的还是因为难过而流的泪水一起滴在他的脸上。

“行止,”我的视线里一片模糊的水光,承重的手臂只余麻木的钝痛,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见他喊我的名字,“这么多年,我从未求过你一句。”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张口吼出声来:“你他妈的休想!”

“行止,放手,不然你也会被尸毒……”

我用另只手摸了把眼睛,视野重归明晰,腐坏的黑色已经蚕食到他的小臂了。

“沈一景,我其实……”

电光火石之间,他抬起右手将那襁褓向我抛来斩断了话音,我赶忙去接,就在我接住婴儿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妙,甫一低头,只见沈一景从背后剑匣抽出他那柄玄铁短兵,狠狠斩在了自己小臂腐肉与完肤的交界处。

而我已再无余力去阻那一剑。

襁褓稳稳落在怀里,我整个人狼狈不堪地趴在悬崖边的泥泞中,失魂落魄,久久不能回神。

这灰沉沉的天地间,仿佛只有婴儿一双澄明透亮的眼睛与我手中那半截被雨水冲刷了一遍又一遍的手臂是干净的。

后来,我将那手臂火化,仅得堪堪一握骨灰,我将它敛于一方黑檀木匣里,随身而携。我离开了黔东,在南屏山隐居十年,后又回到洛阳,将这出世便成了孤儿的可怜孩子抚养成人,收作弟子,取名念景。

那之后过了很多很多年,直到我们历经战乱,又回到登封五年后的一个冬夜,我已是伛偻老翁,大限将至。

我曾经跟念景说,我未能再回少林,实为心中憾事,但闭上眼的那刻,心里并未有一丝怅然,反竟感到了这一辈子都未曾感到过的欣慰。

一景,你我此生,终得以超脱一切凡尘,于天上再会了。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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